笑給天看 靜心六六寫於 2010年12月31日 0:36 � 吳念真
生平最喜歡、最愛看可也最怕看的電影,
是義大利新寫實主義代表作之一的《單車失竊記》。
說喜歡,好像也講不出什麼偉大的道理,就是有感覺、有共鳴、百看不厭;
說怕看,則是因為每看必哭,而且隨著年齡增長,自制力不增反減,
看了會哭的段落還一次多過一次。
失業的爸爸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貼海報的工作,不過必須自備腳踏車。
媽媽當了棉被買了一部,沒想到開始工作不久,腳踏車就被偷了。
爸爸帶著兒子到處找,沒找到。最後,爸爸決定也偷別人的。
最後的結尾是:在兒子的注視下,爸爸失手被逮、被責打、被奚落、被侮辱。
根本就是自己生命記憶的重現。
比如,進當鋪當棉被,卻發現當鋪裡的棉被堆積如山。
比如,爸爸找不到車子,肚子也餓了,
竟然帶兒子進餐館,把身上所有錢全部花光。
哦,對了,媽媽在生活最絕望的當下,竟然跟人家借錢去相命,
所求的只是相命師的一句話:未來會很好!
現在當然知道——只要是貧窮,都有同一個面貌,不管在哪裡。
不同的,或許只是面對貧窮的態度而已。
可以堅定、可以柔軟;可以剛烈,卻也可以逆來順受。
組織起來去打游擊。導演的角度放在這些農民身上,一個農民的領導者說:
我帶引大家跟上帝祈禱,請祂賜給我們麵包,祂一直不給,
所以,我只好帶大家去要!
鏡頭一直留在那樣憨厚、純樸卻又堅定的黝黑臉上,
留在握著土槍的那雙厚實、龜裂、指甲縫滿是泥土殘留的手掌上。
她們臉上毫無表情,邊做麵包邊拉開衣服餵小孩吃奶,熱麵包出爐,
還要趕走虎視眈眈的小孩,然後把麵 包塞進 先生的懷裡。
電影沒拍,但我們絕對可以想像:
未來把那些看著麵包出爐卻被驅趕開的小孩養大的,
也還會是這些面無表情的婦人。
臺灣當然也有。只是當我們閱讀史料,
心裡不捨那些在混亂恐怖時期犧牲生命的菁英的同時,
我們經常忘記是誰把他們的孩子教養成人?是誰撐起那個殘缺的家庭?
當然是一群婦人,只是我們通常不知道她們的名與姓。
她們說:「在忙啊!」忙什麼?我問。
她們一本正經地回我說:「忙著在大樹腳譙政府!」
她是一個記憶力超強,又善於講故事的人。
經驗中,有一次才剛在樹下聽男人們說完村子裡一個值得尊敬的人,
在二二八事件中如何在火車裡被抓,說他如何有學問待人、如何仗義等等;
回到家裡,卻聽見媽媽在跟別人說那個男人的太太,
說的卻是她如何用許多碎布縫成漂亮的被子,
如何要小孩改吃當時比米便宜的麵粉食品,
以及,如何拒絕校長要他們家小孩繼續升學的勸說,
理由是:「書念多了,腦袋會跟她們父親一樣,黑白想。」
男女在面對同樣的困境時,態度的差異到底在哪裡?
我簡單的歸納是:
男性想到的似乎是如何打破困境,女性則想著如何帶引大家度過困境。
望著窗外忽然悶叫一聲:「天無天理!」
而同一個時候,在礦場挑石頭打零工的母親卻說:「再艱苦也要笑給天看!」
想以她生命過程中經歷的幾個男人面對時代、文化變遷以及困境當前的態度,
來對照她那種看似軟弱但其實堅定,看似無為其實穿透一切,
看似無言其實令人感受深刻的動人形象。
差異只是前者輕快明亮,後者凝重深沈;
前者的主角是阿嬤,後者的主角是爸爸。
爸爸則選擇以無力的報復面對困境。
差異彷彿無關國籍,只在性別。
在義大利一個父親牽著兒子的手滿街找腳踏車的同時,
日本佐賀有一個阿嬤正在河邊撈起從上游市場流下來的菜葉,正開心地回家,
她的腰間綁著一根繩子,拖著一塊磁鐵,一路走,一些鐵釘鐵片正往磁鐵集中。
日本的阿嬤正從磁鐵上取下一堆歹銅廢鐵,笑顏逐開。
日本的孫子去看到阿嬤得意地跟他說:晚上有野菜雜炊可以吃,是河濱免費超商送來的!
再艱苦,也要讓老天笑出聲音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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